一座一度挣扎在亏损边缘的小砖窑,如何在一年多时间里成为“人间地狱”
一个党龄32年的村支书,何以成为黑砖窑的“保护伞”
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相关职能部门屡屡造访,为何总是“视而不见”
2007年5月27日,山西省洪洞警方在广胜寺镇曹生村王兵兵的砖窑里排查民爆物品时,发现命案,并当即解救出31位被长期禁锢、遭受非人折磨的当代“包身工”。被解救者披露了他们被虐待的骇人事实,其中以甘肃籍青年刘宝几被活埋最为骇人。
6月14日,胡锦涛、温家宝等4位政治局常委对山西黑砖窑问题做出重要批示。一时间,此事引起举国关注。山西也当即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打击黑窑主,解救拐骗民工”专项行动。仅几天时间,便解救出被拐骗农民工351人。
黑砖窑如何起家
与无数黑砖窑一样,王兵兵的砖窑在曹生村外一处偏僻的山坡上。即便与窑厂咫尺之隔的三条沟村段姓村民也承认,从未进过砖窑——那里的狼狗让人望而生畏。每天,只能从窑厂清晨五点便传出的机器声以及晚间十点仍未熄灭的灯光,感受到其中的忙碌。
记者获悉,该窑厂成立于2003年,论规模在当地只能算是中小型。
“事实上,前两年窑场一直没有挣到什么钱。每年也就一百万砖。”窑主王兵兵的妻子张梅说。
这从王兵兵家几乎与邻居无异的家庭装饰,可见一斑。张梅出示了为开办窑厂购置机器而至今未还本的贷款字据——数目约5万。这笔账记在了窑主王兵兵、其父王东己、其弟王江江,以及另两位熟人的名下。
而砖窑最初两年的效益不佳,直接源于早期雇佣本地工人的生产方式。“每天13块的工钱,只能雇到年老体弱的妇女。”张梅说。曹生村并无多少村办企业,大多青壮年劳力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到附近的煤矿里挖煤。砖窑因为属于重体力活,工资又远不及挖煤,一直少有青壮年问津。
而整个洪洞县的砖窑数目,当地政府披露为93座,95%以上无合法手续。记者走访邻近多名砖窑主后获悉,由于砖窑所需的原料——黏土几乎免费,人力成本在砖窑经营中所占比例巨大。所以“要想扩大利润,只能在这上面做文章”。
这直接导致了窑主王兵兵与河南包工头衡庭汉的结识。时间其实可以追溯到砖窑开工之初。
2006年2月,王兵兵与衡庭汉的“承包协议”终于达成。那些渴望挣钱养家的河南工人开始陆续进入这个砖窑。自此,窑场的生意渐有起色。从中逃离的少年张玉文回忆说,砖厂生意供不应求,一度日产3万砖,这是个可观的数字,而工人们的加班时间也随之不断延长,以至于最后为了抢时间,窑内砖瓦尚未冷却已逼使工人冒险出砖。
王兵兵家属出示的字据显示:2006年一年里,王兵兵一共支付给包工头11万元左右的工资费用,依照31人的规模,即便足额发放,每人的月工资也只在300元上下,何况包工头还得赚取其间的主要部分。
这一标的低得出奇的承包协议的签订,从一开始就明显意味着所雇佣窑工的特殊性。而作为窑主的王兵兵却与衡庭汉达成默契,甚至作为协议知情者的村支书王东己也末表示任何怀疑。
按照双方约定的每一万砖360元的价格,该砖窑全年的生产规模应在300余万块。依此推断,除去当地约20元一吨的泥煤以及必要的运输费用,窑主一年的利润应为十余万元。
在这个几乎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域,对于王兵兵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骤增的十余万的利润,满足了窑主和包工头两个人求财若渴的需求,也注定了31名民工陷入绝境的命运。
窑主及其“保护伞”
最终,窑主王兵兵为贪婪付出了代价——5.27事发后,王兵兵即被警方逮捕,羁押在该县看守所。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留给村民最深的印象来源于十年前。有一次他贩粮至邻近乡镇,因车辆无相关证件,被当地运管所扣留。为抗拒交费,他竟浑身捆满雷管与运管所对峙,后被证明雷管是假的,遭到一阵痛打。
这使得他在村民中口碑甚差,被认为“脑子缺根弦,做事认死理”。而在广胜寺镇各相关职能部门口中,他也被形容为一个典型的抗法刁民。
2003年6月,王兵兵向农村信用社贷款五万元,成立了这座后来的“黑砖窑”,但收益一直不好,直到衡庭汉的出现。
到如今,信用社的贷款本金王兵兵还一直欠着。他最后一次为5万元的贷款还利息,是在2007年4月30日。27天后,砖窑命案东窗事发。
事发后,王兵兵的父亲王东己——这位58岁、有过17年参军经历的村支书,因为身为村支书和窑主父亲的角色而备受指责。王东己于1970年入伍,服役于解放军某工程兵部队。曾担任副排长。他自称在部队立过两次三等功,并于1975年入党。
6月16日清晨,记者见到了这位村支书。58岁的老头哇哇大哭,“事至如令,不如一头撞死?”
他自称,一直保持沉默,是因为事到如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会越抹越黑”。
“我甘愿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他说,“唯一的请求是希望保留党籍。”而对于活埋工人事件,他称“作为村支书和窑主父亲,确有失职之罪。但对死人的事,确实不知情。”
对于儿子,王东己认为其发财心切、咎由自取。他称,自去年妻子因车祸意外去世后,自己“几乎很少去儿子家吃顿饭”。
他辩称:“假如我知道了想包庇,完全可以解散工人,不会这么愚蠢,到今年还在干。难道吃豹子胆了?”
但这种“不知情”的解释,并未被曹生村部分村民所接受——在他们眼里,王东己平时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霸道、没人敢惹”。
人们不相信,他几乎每天都经过砖窑,会毫不知情。而王东己称,自己以前在部队做过修理工,干活脏累不以为然,看到工人蓬头垢面时也没当回事,“现在想想,是自己太麻痹了”。
因为儿子窑厂命案的发生,王东己自言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而在曹生村,一些针对其个人经济问题的指控也浮出水面。
6月18日,中华全国总工会纪检书记张鸣起公开宣布,涉嫌在山西洪洞黑砖窑事件中充当保护伞角色的曹生村支部书记王东己被“双开”——他32年的中共党员生涯就此结束。这也是“5·27事件”后,第一位为此埋单的基层干部。
谁在视而不见
6月16日,河南籍包工头衡庭汉落网,连同窑厂主王兵兵的逮捕,直接当事人已经全部归案。
但对责任归属的追问并没有停息。洪洞县联合调查组已正式介入调查其间政府官员的履职情形,目前接受调查的官员几乎涵盖砖窑管理所涉的各个部门,达二十余人。
王兵兵的妻子张梅,一度冀望于以指控基层官员的渎职,来为丈夫求得一线生机。她见人就诉说相关职能部门的不作为。她还出示了广胜寺镇派出所在事发后索取的1.1万元办案经费的收据、镇国土资源管理所的行政处罚单以及环保部门出具的限期整改单。
这些证据无疑令相关人员如坐针毡。
6月19曰,就在媒体曝光派出所收取办案经费的次日,广胜寺派出所退还了王家3.3万元的经费,并收回了收据。
此前,该所所长承认:分管该区的片警竟一次未去过砖窑,是重大失职。而事发后,该派出所因场所有限,将获解救工人重新送回窑场看护,致使8名工人连夜逃散。
而另一位被点名批评的官员——广胜寺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张副所长,在记者追问下,承认罚款的事实存在,但“最多的时候有11家部门收砖窑的费用”——他列出了诸如环保、工商、水利等部门。
他自称苦衷在于, “在砖窑不配合执法、拒不执行关停的情况下,罚款也许是比较可行的方式”。
而镇环保所提供的资料显示:1999年之前,国家经贸委已经明令取消乡村砖瓦轮窑、立窑项目。2006年,他们曾亲自去取缔过王兵兵的砖窑,但缺乏执法能力,只能下发停工通知,其后未有下文。而在事发前三天,该所杨副所长还去过砖窑,但停留半小时后离去,“窑主不在,我们也只能稍作停留”。
该县宣传部一副部长则将命案及虐待工人的主要原因,归因于窑厂主和包工头人权意识的淡薄。他介绍,在贫困的山西农村,国家推行的空心砖等新型建筑材料村民往往无力购买。而低廉便宜的实心砖一直受追捧,“上面的有关政策从全局考虑,但具体到基层,有时与实际情形不相匹配。”这或许是黑砖窑长期存在的土壤。
“事发后,洪洞县紧急清理了所有砖窑厂。”该副部长说,“没有发现第二起类似事件。因为一个极端例子,而使洪洞全县遭受屈辱,有点遗憾。”
接受记者采访的诸多基层官员都解释说,由于各自职责所限,无心也不可能去彻查黑砖窑。而表面上看,“人脏些、头发长些,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
据(南方周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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